在19世纪,法国巴黎有个沃德斯男爵,在他的办公室外的走廊里,一个男人看到仆人手里端着沃德斯男爵的尿壶从自己的面前经过,他立刻就会脱帽致敬,这就是荒诞的权力和财富的力量。如今,在《百家讲坛》这个CCTV的娱乐节目里,我们难道像见了沃德斯男爵的尿壶那样,一见到所谓的主讲人就要盲目而又天真地“脱帽致敬”吗?学术自古以来独立于政治威权和财富游戏之外,人文精神的复杂之处就在于自身的独立性和科学性,而其简单之处又在于追寻和坚守的永远是真实和客观。
学者像演员,教案像剧本,科普讲座如同评书开讲,《百家讲坛》如同《曲苑杂坛》,这个世人皆知的模式里,如今又多了一个古董商,他叫马未都,在他的新作《马未都说收藏(家具篇)》里,他又一次让我们见识了“百家讲坛史学”的惊世骇俗和不伦不类,当这位古董商人开始眉飞色舞,他显然忘记了于丹和易中天的前车之鉴,如果说于丹们在做教授的娱乐表演,而商人马未都显然是在兴致勃勃地“学术裸奔”。
收藏和现代历史学的关系
首先谈谈收藏和现代历史学的关系。有的朋友说马未都讲的是收藏,又不是讲历史,这显然是并不清楚收藏和历史学的关系。收藏和历史学的关系,可以类比于保险和数学的关系,每一个保险公司的产品,从根本上来讲,都是一个数学的精算模型,保险经纪人的推销能力尽管非常重要,但是,险种的数学模型才是关键的生命力,从根本上讲,保险的险种不是靠卖出来的,而是靠精算设计出来的,一个数学模型失败就意味着巨大的亏损,保险经纪人能力越强,反而给保险公司带来的损失就会越大。在现代历史学的本科教育中,通常分为三个专业,中国历史、世界历史和博物馆学,其中的博物馆学专业就涵盖了收藏这个领域,收藏是民间的说法,学术上的说法是“物质文化研究”,相对于古代文献研究,对人类文明的物质文化研究,这是近代考古学诞生之后,历史科学最大的进步之一。所以,现代历史学是收藏的学术根基,现代考古技术更是收藏的生命力,对于收藏之中的核心问题:物品的真伪,现代考古技术就是最客观,最标准的衡量判断方法,举一个例子,碳14技术,是当代历史学中不可或缺的验证方法,这个技术在敦煌文物鉴定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。
碳14技术是敦煌考古鉴定的主要技术手段,对敦煌文物的发掘起到了关键作用
收藏中最关键的物品真伪问题,特别是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文物鉴定里,在现代历史学中,主要依靠的是考古技术,而不是部分人的主观判断,收藏在现代历史学的视野里,不是经验主义的,不是在琉璃厂中的所谓大师鉴定,而是科学实验的,是在考古技术的实验室里的科学测定——收藏,只有脱离了主观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局限,才会开始真正的市场化的步伐。
马未都一开口就是棒槌
在马未都的“收藏”一书的“自序”里,第一句话就离现代历史学谬以千里,他这样说道“我们了解历史一般通过两个途径——文献及证物。文献的局限在于执笔者的主观倾向,以及后来人的修饰,因此不能保证客观真实地再现历史。证物不言,却能真实地诉说其文化背景,描述成因。文明的形成过程是靠证物来标定坐标,汇成进程图表。” 收藏界看不起的就是棒槌,然而,马先生的开口第一言就无疑是文明研究的“棒槌”,他否定了历史文献的作用,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,孔子就是靠历史文献,而不是证物来证明存在的,曲阜孔庙是孔子之后的产物,我们如今找不到有关孔子的生活物品实证,孔子的鞋、衣服,以及任何生活物品,他存在于我们古往今来的历史文献里,还有老子,庄子等,如果按照马未都的观点,文明是靠证物来标定坐标的,那么,我们2000多年前的这些文化先哲都成了冒牌货。
如果按照马未都否定历史文献的观点,“孔子这个人是否存在”就成了一个问题
那么,古代文献和证物的关系是什么呢?现代历史学是这么规定的: 第一,考古实证是最可信的,有了考古实证,没有文献记载,也是可信的,比如三星堆遗址文化。 第二,在没有考古实证的时候,有非文学性的文献记载是可信的,所谓“非文学性的文献”是指官方历史文献、科学类文献、旅行类文献。而诗词歌赋、小说、散文等文学类文献,则不足以成为历史学的证据。即使我们找不到孔子的生活用品,也依然可以判断他是真实存在的人物。
在这里,特别要指明的是,对于那些存在于非文学类性的文献,却又处于没有明确纪年的时期的对象,历史科学的态度是“存疑”,既不否定,也不肯定,比如《史记》中的“五帝本纪”部分。 第三,对于既没有考古证明,又没有文献记载的,历史学认为是不可信的。
也就是说,文明是靠文献和考古实证(所谓证物)来共同决定的,研究历史不是在放电影似的“再现”,而是要对文明的理性研究。就是在马未都的书中,马未都依然大量地借助着文献的帮助,所以,这种自序里的自命不凡的夸张语言被他自己的实践所颠覆了。
马未都“百家讲坛式”的史学发现
文艺鉴赏类的观点,不同于现代历史学的科学判断,大凡自圆其说即可,但是,学术的价值在于考证和实验,马未都在收藏中的鉴赏类的观点是他的一家之言,但是,支撑他的观点的很多史学的论据都是完全错误的。
1.嘉靖属于晚明吗?
马未都讲到:“再看晚明,一个文化非常繁荣的时期。史书上记载说嘉靖、万历时期由于皇帝……”这里,他犯了一个极大的学术错误,晚明,在学术上通常是指万历之后的时期,有明神宗万历、明光宗泰昌、明熹宗天启和明思宗崇祯,而嘉靖时期,则不属于“晚明”,明世宗嘉靖、明穆宗隆庆,然后是明神宗万历,所以,怎么能把嘉靖也划入“晚明”呢?
2.宋代是享年最久的朝代吗?
马未都为了证明自己所谓盛世收藏的观点,举出了宋代因为文化发达,而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最久的朝代(见《马未都说收藏》),显然,不错,唐代289年,明代276年,清代267年,都没有宋代延续的时间长(319年)。但是马先生不再观察观察宋代之前的中国历史呢?周代是从公元前11世纪-前256年,包括西周和东周两个时期,周武王伐纣建立全国政权是在公元前1046年,也就是说,周代整整持续了790年。这个数据在中小学生使用的纪年表中稍稍细心就可以查到,我不知道马未都写作的时候在看什么……
3.能这么恶心当代人吗?
马未都说“我查了一下,他(康熙皇帝)学过静力学,我们一般人今天都不学这样的学问。”什么是静力学呢?静力学是从公元前三世纪开始发展,到公元16世纪伽利略奠定动力学基础为止。静力学是力学的一个分支,它主要研究物体在力的作用下处于平衡的规律,以及如何建立各种力系的平衡条件。平衡是物体机械运动的特殊形式,严格地说,物体相对于惯性参照系处于静止或作匀速直线运动的状态,即加速度为零的状态都称为平衡。对于一般工程问题,平衡状态是以地球为参照系确定的。静力学还研究力系的简化和物体受力分析的基本方法。
静力学的知识现在已经普及到中学物理课本之中,怎么能说一般人都不学这样的学问呢?恐怕只有小学教育背景的人才不会学这样的学问。所以,马未都显然是在恶心当代人的教育背景。
4.把元代弄丢了?
马未都写到“宋到明这一个时期,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没有太大的改变。”宋代和明代之间,还有一个元代,作为我国蒙古族统治的统一政权,汉蒙融合成为元代社会生活的主流,蒙族生活方式极大改变了中原地区的人民,以至于,朱元璋打出了“恢复中华”,其中“恢复中华”就有恢复中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意思,我真希望马未都找来一本“元代生活”书来补一补最基础的历史文化常识。
5.萌芽了第二次?
马未都提到“同治中兴时期,资本主义第二次萌芽。”马未都的伟大之处在于混不吝地混乱概念,“资本主义萌芽”是一种对中国古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假说。同治中兴时期,就是清代在剿灭天平天国之后,开展洋务运动,截止到中日甲午战争之前的时期。历史学界对资本主义萌芽的定义有分歧,主流的有宋代说,明代说。
“宋代说”是说宋代出现了城市商业经济,出现了资本主义商业关系的原始形态,这是第一次萌芽,到了明代,苏杭地区的手工业发展使得资本主义经济形态更加发展。所以,“第二次萌芽”是在明代。
“明代说”是认为明代城市经济是第一次资本主义萌芽,而清前期,城市经济继续发展,“摊丁入亩”政策已经标志着封建主义经济的瓦解。因此,按照这种理论,“第二次萌芽”在清代康雍乾年间。
而同治时期,一般以为是中国大规模近代工业化的开端,已经远远不是“萌芽”状态,而是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。所以,无论从哪种观点,都难以得出马未都式的结论:第二次萌芽在同治时期。
上面3张图,是洋务运动期间,清政府开办的近代工厂,已经是近代化的大规模开展时期,绝非萌芽状态了。
6.马未都需要治学严谨
马未都治学是粗糙的,有两个例子,(1)他是这么解释“主席”的席,他认为席是“小席子”的意思,其实,这是错误的,“席”指的是类似于现代的椅垫和蒲团的柔软的填充物,可不是小席子。(2)他写到“欧洲人两千年前已经坐在了椅子上了”,其实,在古代欧洲,椅子是权威的象征和宗教装饰器具,只有权贵和宗教人士才使用椅子,一般平民使用的椅子的历史仅仅是200年。席地而坐,是人类文明必然经过的一个阶段,古代欧洲的平民也是席地而坐的。
献媚邀宠的“盛世收藏”说
马未都开篇提出了自己的观点“盛世收藏”,显然,在他看来,收藏热是社会盛世的产物,为此,他不遗余力地捏造了宋代、晚明、康乾是“盛世”,力图为自己的盛世收藏找到历史根据。可是,学术是不会为这种政治献媚而服务的,宋代积贫积弱,并不是什么“社会盛世时期”,结合历史记载:
(社会动乱)今盗贼一年多如一年;一火多如一火,天下祸患,岂可不忧?……——《欧阳文忠公全集》卷100(再论置兵御贼札子》
(财政危机)治平中。兵数少损,隶籍者犹百十六万二千,宗室、吏员视皇祐无虑增十之三。英宗以勤俭自访,然享国日浅,于经纪法度所未暇焉。治平二年,内外入一亿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五,出一亿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七十四,非常出者又一千一百五十二万一千二百七八。——《宋史·食货志下一》
(经济危机)承平寖久,势官富姓,占田无限,兼并冒伪,习以成俗,重禁莫能止焉。——《宋史·食货志上一》
连宋朝皇帝自己都承认民困财窘,受制于人(宋神宗语),皇帝自己都认识到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,马未都却在1000年后,大唱宋代“盛世说”,缺乏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。
王安石像,按照马未都的盛世观点,王安石变法可以说是多余的
晚明正是帝国的崩溃时期,康乾时期更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文化低谷,他最后在自己定义的第四次收藏热“晚清民国初年”中,自己就写道“晚清时期民不聊生”,既然如此,如何又能是“盛世”才会出现收藏热呢?
其实,马未都不必用这样的概念来做现世的政治献媚,如今收藏产业化是市场经济体制的必然结果,是现代历史学发展的必然产物。宋代是收藏界的一个鼎盛阶段,马未都秉承自己的“盛世收藏”说,拼命地为宋代文化贴金带银,其实,他忽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明标志,那就是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的不断发展,为什么宋代的出版物史无前例地增加,为什么宋代艺术书籍大量增多,这是中国民族在印刷术方面的发明和发展所致,并且,宋代美术和书法等艺术创作所用的纸,也是有了极大的改良,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技术的推广和完善,这是宋代文化成就在今天得以呈现的主要原因。
活字印刷术模版
晚清民初的收藏热,显然和近代考古学的兴起有着极大的关系,人们运用近代考古学的技术和理论,可以判定文物的历史价值和形成年代。收藏热,是和技术进步息息相关的,和“盛世政治”的关系不是很大。
马未都认为宋代是中国历史上的民间收藏热的第一个时期,显然,他缺乏足够的历史观察的纵深感,我希望它能够对秦代汉初,民间对儒家典籍的保存收藏进行理性的研究,秦始皇焚书坑儒并没有毁灭儒家典籍和文化,汉初儒家典籍的大量复出,显然是民间收藏的因素起了主要作用。
至于马未都所谓的中国历史上对品牌意识的淡漠,对无形资产的淡漠,更是典型的文化“黑手党”(Hermeneutical Mafia)的做法,把现在的品牌学的理论,施加个人口才的能力,放在中国历史身上,建立起风马牛不相及的逻辑关系,这不是马未都独创的,这是《百家讲坛》这个学术娱乐节目的一贯风格。有人说《百家讲坛》让人喜欢上了读书,喜欢上了历史,但是,《百家讲坛》没有让人喜欢上了学术,也没有让人靠近了人文精神,《百家讲坛》不仅不尊重人文科学,反而进一步地让人文科学娱乐化,成为人们逗乐开心解闷的工具,如今娱乐的方式太多了,实在没有必要以人文科学沦丧为代价,来增加新的二人转式的娱乐方式。
人文科学被抑制,被娱乐,被当作民间故事来看待,可是,当我们的端午节、汉字、书法、活字印刷术等等文明被人抢夺申遗的时候,人们似乎又突然想起了现代历史学,捍卫民族文化的不是马未都们,不是娱乐化的人文科学,而恰恰是学术,大多数时间被打入边缘,或者被亵玩娱乐,到了紧急时刻,又千呼万唤,人文科学其实从来都是独立存在的,是学术娱乐化,拉大了我们与她的距离,是马未都式的“学术裸奔”,撕裂了我们文化的人文血脉。
马未都不是教授,所以,不是教授们的娱乐表演,而更像一次卖古董的“学术裸奔”,我们现在做的,是为裸奔着的马未都修正一个又一个错误,甚至是常识性的硬伤,给他穿上一件至少是可以遮羞的学术“内衣”,你说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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